比尔伯
我陪她在这黄色的树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,在公园里反反复复地散步,一边听她哭泣,一边听她喋喋不休地说,说,说。可是,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答应了她的请求,和她一起出来散会步。上午,她打电话到我公司来,她说,“我快离婚了,你能陪我散会步吗?就中午一小会。”这声音让我觉得似曾相识,我费了好大劲才想起她是谁。是的,我想我认识她,我们在一个聚餐的时候相识,这位在任何时候都想插上话但却总也插不上话的,话题匮乏的女士。可是,我们都有多久没有联系了?在我在电话这端沉默思考的间隙,她却一下子哭了,她哽咽着说:“我现在简直没有人可以说话了。”
在公园,一开始,我想离她不那么近,我们俩一前一后,中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,但她却总是跟上来,想和我并排行进。我有一些问题想问她,比如:为什么找我而不是找一个女性朋友;为什么中午突然要出来散步?但我都没有问,她一直在喋喋不休,而这些问题只会增加她喋喋不休的时间长度。我原以为,这种倾诉只需要半个小时,四十分钟便可以结束;一开始的时候,我感到尴尬,我不了解她,而她也不很了解我,那么我们可以互相抚慰什么?但我想错了,她一直在不停地说,说,说。在她说了四十分钟之后,我终于开始感到着急,因为我看不到她何时想要停止的欲望。我不时看看我的手表,但她自始至终沉溺在她的演说之中。下午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,原本我打算在会议之前打一个小盹,也许现在不行了,但至少我得在会议开始之前赶回去。
我们沿着树林的边缘绕圈,走到湖边,然后又绕回来,反反复复。树林深处有许多鸟在叫。周围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分布在树林里,和我们一样,慢慢移动着。她一直在哭,“你能想象他对我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吗?他说‘我不爱你了,你听好了,我不爱你了,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。’上午,他突然打电话来就是这么说的,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他就把电话挂掉了。我做错了什么事?是的,这一阵子我们总是吵架,我不知道为什么,他总是心不在焉,面对我的时候总是发呆。可我做的都是我一直都在做的事啊,我给他洗衣服,做家务,今天早上,我跟他说:‘你别穿你这双新鞋子了,你看多脏了。’然后我给他拿了双旧的,哦,可是他穿上鞋子以后就摔门而去。在我上午还在反复思索这件事的时候,他却打电话来了。‘我不爱你了。’他这么说。这对我难道公平吗?我陪了他十二年,这对我公平吗?”她哭了,鼻翼在抽泣时抖动。“我想要他给我一个原因,至少,他得说明我做错了什么,”她说,“可他就是不愿意说,他只说:‘我就是不爱你了’,这种回答能叫人满意吗?我是不能接受,我是永远也不能接受的。‘我不爱你了’至少,他可以把这句话说的委婉一些,他可以说,‘我们可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看看,我想静一静’至少,他可以给我留一些面子,给我一些尊重。可他就是连这一点尊重都不肯给我。你会对你的妻子这样吗?就算你不爱她了,她也陪了你十几年啊。”
“我没有妻子,”我有点焦虑,有点没好气地说,“而且我也不打算有一个。”
“得了吧,男人都是这么自私的,根本不会考虑女人的感受。”她昂起头说,“我倒不认为他是真的不爱我了。”
“哦?那是怎么?”我说。
“这还用想吗?”她比画着手势,“千篇一律的故事,杂志上处处可见的故事,他爱上别的女人了,这是显而易见的事!不可能有别的原因了。‘我不爱你了,’他这么说的意思,就是‘对不起,我爱上别的女人了,’哈,他可真是狡猾。他以为我没发现吗?过去几个月以来,他心不在焉的神情,对我的敷衍的态度。我早就怀疑了!果然,他自己先来验证了我的猜想。那一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,不过,我可不认为那是什么真爱。他爱上的是那一种新鲜感。说到底,他还是和所有的男人一样,在这个阶段厌倦了现在的生活,想要追求新鲜的刺激。他的新鲜感是会要退去的。他想要离婚?没那么容易。他所说的话只能激怒我,而不能使我变得更加软弱。女人并不是男人的附属品,我也有自己的生活!”
“那么,你为什么不离婚了?”我说,“既然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“离婚?怎么可以这么便宜他?!”她的话里带着强烈的仇恨和愤怒,“离婚了,他就可以带着那个小婊子度蜜月去了,有这么好的事吗?我绝不能容许他们这么简单就过上幸福的生活。哦!他欺骗了我十二年。十二年,我辛辛苦苦想给他营造一个温暖的家。”她眼眶又湿润了,“我们没有孩子——这是一个遗憾——我们曾经辛辛苦苦想要一个孩子,也许是我有问题,也许是他有问题。我们曾经想要去查查是谁有问题,但是他说‘算了’。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,像一头受伤的小鹿一样。那一天我拼命地安慰他,但他理也没有理我。从那以后的每一天起,我都拼命地,想做一些事来安慰他,可他从来都不在意!十二年,十二年过去,他连我也厌烦了!我……”她哭得咳嗽了起来。
在我看来,这位女士陷入了一种高贵的幻想之中。她一会因命运的不公和受到的侮辱而哭泣,一会又想象自己是一位女战士,即将给迎面冲过来的敌人一记痛击,一会又陷入到悲伤中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事情。这些念头在我心中只是一闪而过,我并不了解她。可是,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我必须得在会议开始之前赶回去,我犹豫着从哪里打断她。每每当我开口想说: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时,她又开始新一轮的倾诉了。
“过去的日子里我开始想,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,”她说,“整个上午,我都在幻想我要见见那个女人,在她的面前羞辱她。是的,她肯定比我年轻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但除了年轻,她还有什么呢?她的阅历不会比我更多,她的心智也不会比我更加成熟,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,在我这个年龄,我可以算得上是佼佼者了。对于一个家庭来说,到底需要一个怎样的女人。只有一个成熟的女人,才能维系家庭的稳定,才真正了解丈夫需要什么。”
“我还爱他吗?我这么问我自己,既然他不爱我了,那么我还爱他吗?”她神情激烈,“爱,我当然爱他,我也必须爱他。他越不爱我,我就得更加爱他——这就是我对爱情的一切看法,这就是我的原则。一个做妻子的,在丈夫做错事的时候,有责任规劝他,使他认识到自己犯了错,并且等待他改正。责任!这就是一个家庭的核心,联系一个家庭的纽带!”
“对不起,我得……”我说到一半,又被她给打断了。在我的眼里,她唾沫横飞,几乎是要将她整个人生,整个人赖以生存的药物和基石全都拿出来给我一一看过了。我有点可怜她。唉,可怜的人,是有多久没有人,没有机会可以一吐为快了,才会到此时一并爆发出来。我唯一对她的印象,就是在那次聚会上,大家围聚在一起,酒一杯接这一杯,话题由这个飞到那一个,一切都好像处在一阵欢乐,快速,时时都在发生变奏的乐曲里一样。但这位女士却跟得十分吃力,她落在了后面,远远地看着我们在前面欢声笑语,跳着优美的舞。她总是想要插话,但我们说的许多东西让她感到困惑。也许她在家里呆的太久了,光阅读一些只为家庭主妇准备的杂志。她只能时不时说几句“是啊”“对”,但这些微弱的肯定几乎立刻就被淹没在了喧哗之中,谁也没有注意她。
“他有许多臭毛病,就和大多数男人一样,在家里不讲卫生,”她说,“无论我说过多少次了,他都改不了。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缺点,等着吧,那个女人也迟早会发现的。”
“在家里的时候,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,”她说,“从不。除非我问他什么事情,他才和我交谈。我不知道这怎么了。有的时候,我想和他谈一谈别的,和每天的琐事无关的,比如,我们至少可以谈一谈电影,我很喜欢最近上映的《龙虎斗》。哦,可他呢,每次我发表完我自己的感想,等着听他怎么说时,他就一言不发。”
“哦,龙虎斗可不是什么好电影,真的。”我说。
“也许,但是,这至少是一个话题不是吗?再说了,这只是个人喜好不同罢了,不是吗?至少我们可以谈谈的。”她说。
“哦,这没什么好谈的,”我有点焦虑,会议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,“龙虎斗是一部烂片,对于烂片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谈的。电影和其他的艺术作品一样,坏作品就是坏作品,没有价值。”
她被我哽住了,脸上有一点恼色。但她不知道怎么回击我。“好吧,就算你……”她说。她还没有说完,她的电话就响了。“是他!”她对我说道,并马上接起了电话。
她和他打着电话,但她未发一言,一直专注的听着电话那端说话。我原想这个时候说:“对不起,我得走了,我下午还有一个会议。”但她双眼直视前方,注意力分明已完全集中到他说的话上,我只好走开,走到不远的地方去,一面盯着她。这时,我们已经散步到了湖边,不远处,湖上一座拱桥上落了一些鸟,隐隐约约地起飞降落。
我焦虑万分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我犹豫不决,也许,我该这个时候就走。但是,这样做是不礼貌的,而且,她正在和他打电话。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,希望能看出什么,可什么也看不出。她出神地望着湖面。好了!我现在就得走!不能等了!我看了看表,下定决心朝她走去,不论她听到或者没听到我说的,我都要走!
可她突然哭了!当我走近,看见她脸上留下了两行泪水!她挂了电话,放声大哭起来,并且投入到走进的我的怀抱之中,我一下子愣住了。与其说我抱住了她,不如说她主动的扑向了我,并且使我抱住了她。她在我怀里抽泣着,抽泣了好一会。
“我不能理解,”她说,“他说:‘没有女人,’我不相信,我坚持说,你肯定是爱上别的女人了。然后他大笑,他说:‘不,真的没有女人’我问他,我做了什么事情,让他必须得离婚,他说:‘因为是你逼着我结婚的,我再也忍受不了了,你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。’”
“‘你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’”她说,“他是这么说的。但我逼着他结婚了吗?是他自己说,愿意和我过一辈子的。”
“我是吗?我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吗?”她哭泣着,接着转而抬头看向我,“你来说,我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吗?”
我看着她,却不敢说什么话,就这么看着她。
“好了,我知道了,”她说,“你们都觉得我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,我没意思,我的人叫人没意思,我死了也叫人没意思,没有人在乎我。”
“不,并不是这样子的,”我有些着急,“他说的不对……你是一个……有意思的女人,就和我们大家一样,你不比别人差。”
“听着,”过了一会,我只好说,“我下午还有一个会议,我得走了,不然我得迟到了。”
她看了我一会,眼神迷离,还留有泪水的痕迹。“我知道了,你觉得我无趣,而且早就这么觉得了。你一直就想走了对不对?天哪,我一直都没有发现。是的,我是全天下最无趣的女人,他这么觉得,你这么觉得,所有人都这么觉得。”
“你走吧,”她退后几步,离我远远的,退到湖上的拱桥上,“你走吧,你觉得我没意思。所有人觉得我没意思,我也觉得我没意思了。你走吧,你走了我也走了。”
说完,泪眼模糊的她侧身来到了桥栏杆旁边。我一下子慌了,我说:“别,我不走,你别做傻事。”
她眼泪流的更急了,“你走吧,我是一个无趣的,失败的女人,我不值得任何人来爱我。”
我向她走近,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,我只能一个劲说:“别,你别跳。”
“你再走过来,我就跳了。”她说。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,他们围在桥的两端,湖的两岸,对我们指指点点。“看哪!”我听见有人这么说,他们的目光一起扫向我,有严肃的老人,有小孩,有嬉笑的声音,更多的是嘈杂的听不清楚的议论声。
“如果是你,”她哭着说,“如果是你,你会娶我吗?”
我愣住了,而她一只脚跨过了栏杆,人群里传来了一阵骚动。她哭着说:“如果是你,你愿意娶我吗?”后面一个年轻人捅了我一下,“说呀,快说啊”他说。周围的人也随声附和。
“如果是你,你愿意娶我吗?”她的第二只脚也准备跨了过来,身体呈现一种摇摇晃晃,保持着一种微妙平衡的状态。
“说啊,”周围的人都说,各种不同的声音混在在一起,“快说愿意啊!”
望着蓝蓝的天,黄色的树林里,时不时有一两只鸟急速飞出。“愿意,”我含着泪,默默地屈辱地说道,“是的,我愿意。”
听到这短短的言语,周围响起了一阵掌声。在桥上,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的她也露出了一阵静默的笑容。